“六冲”里的沈阳

这是桥哥的第34篇心里话

因为写了鸡架和大冷面两篇文章，一家历史悠久的著名杂志社开始和我联系。素不相识的女编辑在电话里用很好听的声音跟我说，我的那两篇文章里有一种“工业情怀”。

我当然很欣然接受这种拔高的评判，在电话里开始与她热烈地攀谈，不知不觉，居然谈出一个我们不曾注意的“沈阳”来。

1

大概是十多年前，我还在报社效力的时候，曾经与铁西区政府搞过一次活动，因为活动的成功，大家在庆功的酒宴上自然好话说尽，记得我当时借着酒劲儿斗胆放言：只有铁西人才是真正意义的现代沈阳人，我们平时所说的“铁哥们”、“老铁”、“铁子”，应该都是因为铁西诞生的，还有“掉链子”、“没电了”，也都是因为深厚的工业语境。现在的铁西年轻人应该被称为“铁二代”，他们的父辈，应该被誉为“共和国的第一代白领”，云云。

记得我当时的这番说辞，遭到了桌上所有人的追捧，一致同意把“最沈阳”的美誉送给铁西。当然后来又和其他区搞过类似的活动，我变本加厉地把“纯沈阳”送给了和平，把“真沈阳”送给了沈河，把“大沈阳”送给了浑南，直到现在手里还剩着一个“太沈阳”，因为离开了报社，至今没能送出去。

现在说起这些来，像是玩笑，不过想起过去疯疯癫癫的日子，还忍不住微笑，心里羞耻而温暖。

不过，说起诞生现代俚语的工业语境，却可能是很靠谱的。比如，沈阳年轻人打架时的传统招式，电炮，就一定是工人们起的名字，突如其来，速度如电，力量似雷，听起来就勇不可当，简单快捷，比佛山无影脚更加无迹可寻，比降龙十八掌更加真实可信。

我一位同学的哥哥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下岗后下海了，带着亲友凑出来的50万元巨款，兴致勃勃南下广州进货。只可惜，四肢发达、头脑简单的哥哥，仅仅三天时间就被当地老板骗得分文不剩。

哥哥打上门去，这个时候电炮发挥了神奇作用，据说几个照面，对方六个马仔就被打倒在地，面色如土的老板耍起无赖，用难懂的粤语一顿演讲，主要想表达的意思就是，要钱没有，要命一条！哥哥从怀里拿出一瓶汽油，先浇到自己的头上，然后是老板，接着掏出打火机，老板带着六个马仔跪了一地，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始求饶……

最终，钱一分不少要了回来，甚至还报销了来回的火车票。

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流传好久，成为下岗工人们的骄傲。在西塔大冷面，工友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哥哥，盛赞其英雄了得，喝多了的哥哥最后只说了一句话，是咱的命不如人家值钱！然后轰然倒下，西塔大冷面独有的红褐色辣椒面撒了一地，像是一层铁锈。

哥哥再也没有去南方，在家附近开了个麻将社，神奇的电炮也不再闪现江湖，每次见到他，只见他憨憨地笑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总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汽油味，仿佛随时可以燃烧。

2

沈阳有一种独特的扑克玩法叫做“六冲”，我几乎可以认定，这个名字一定是工人们起的，并且很大可能是冲床车间的工人们起的。作为工艺流程中的一个环节，冲，就是对坚硬的金属施以压力，使其改变各种形状，精细而果敢，代表了这种扑克玩法的斗智斗勇。

遥想当年机声隆隆的车间，午休时间到了，工人们抓紧时间吃罢午饭，刷好饭盒，拿出报纸包好的六副油腻腻的扑克，六位急不可待的公认高手，开始在冲床上摆开战场，周围是技不如人的无数看客。

之所以是兵荒马乱的六人参战，是因为车间里跃跃欲试的人太多，之所以多到需要用六副扑克，是为了考验精准的记忆和精细的算度。大获全胜的一局，称为“冒了”，可能是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帽，大功告成，不输不赢的一局，称为“土了”，大概是尘归尘土归土，重新来过。

这一扑克的玩法一定不会出现在农村的田间地头，烈日炎炎的中午，农民们只会在树荫下乘凉，田间起风的日子，又容易把扑克刮跑，至于需要极高的记牌和算牌能力，则会让农民兄弟望而却步，兴趣全无。

况且即使有类似的玩法，也一定不会叫“六冲”，顶多叫能“六畜”。

今天长大的孩子们，已经无法在路边老人们大呼小叫的“六冲”游戏中想象那个马达声声的光辉年代，甚至就连这些老人们自己，也因为没了听众，不再提起那炉火般的青春往事，只有在某个日子，在西塔大冷面喧嚣的声浪中，与昔日工友喝上一顿大酒，那么当夜的梦里，也许还能见到钢花飞溅，烟囱林立。

3

记得在二十多年前，国家第一次提出东北振兴的时候，我的师兄张良（《时代商报》的创始人），就和我研究过东北振兴的底气所在，记得当时他说，在自然资源接近枯竭之后，东北，尤其是沈阳，最大的优势就是技术优势，这是一座属于工人的城市，工业不仅留下了笔直宽阔的马路，大片成熟的土地（医疗，教育，商业等配套齐全），更是留下了大批有觉悟，有技术的工人，要想把农民培养成工人，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，这里面包含了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根本性转变，艰难程度无法想象，而沈阳恰恰都有，随便去一个自行车修车摊，那里的师傅很可能就是位八级钳工。

我的另一位大师兄徐霄杨（《球报》创始人），更是在带我出道的三十年前就告诉我，足球属于现代的城市生活，辽宁队之所以所向披靡，是因为沈阳有几十万产业工人，他们的热爱才是一支队伍打遍天下的真正底牌。

像是为了佐证他这番话的正确，几个月后，我的一位官员师兄下派农村锻炼，爱好足球的他习惯每天早上，对着山墙练头球，结果一村的村民都来围观，并且奔走相告，沈阳来的领导疯了，喜欢拿脑袋怼墙。

二十多年后的今天，当年的农民一定知道了足球是怎么回事，修车摊的八级老师傅也一定更老了，甚至都不在了，沈阳已经从一个工业城市过渡到了一个商业城市，继而也许会成为一个国际化大都市……

不过，永远不该远去的，是属于沈阳人的那股铁骨英风。

在这经济复苏艰难的冬天，老铁们，别掉链子，让我们来点电，不服，上去就是一电炮，肯定冒他！

俚语，居然埋藏着光辉的记忆，还有温暖的传承。